2014年8月18日 星期一

〈舊日理想〉

身為一名單槓手
哪裡掉落
就從哪裡再上
我會不斷空翻

直到把你帶回來

  --鯨向海

2014年7月15日 星期二

Estates Theatre

布拉格的伊斯特歌劇院(Estates Theatre)位於老城廣場不遠處的巷子內,沒有老城廣場的絡繹人潮喧囂,但也毫無近傍晚時的慵懶。伊斯特冷靜,有點嚴肅的融入布拉格美麗而狡詐的現代文化。它像好聞而健康的白色霉味,吸引好奇或死忠的歌劇聆賞癮者。我經過它三次,第四次才發現它就是今晚將演出《Don Giovanni》的地方。整座劇院外觀清清白白,僅正門口上方掛了橫幅布條作為告示,像雲淡風清的提醒:嘿,記得喝水。

伊斯特是新古典主義的產物。建築物只有三種顏色:淡草綠、淡粉、乳白色,構圖工整對稱,使用混合柱式,柱頂細雕的花下是空白石柱和紋路簡單的牆面,典雅而落落大方。下層石塊堆砌像是歷史的重壓,也許地面下經年累月後已長出深深的軸根。屋頂與歌劇院兩側有鷹架,外部應在維護中,但此時並無人跡。或者有,但完全融入過去了。排隊購票時,我被路過的美國男子搭訕,他表示自己晚間沒特別安排行程,希望能一起看歌劇。

午後,我在佩特辛公園迷路,公園為山丘地,路徑高低起伏,雖是乾燥的天氣,身體依舊淌出不少汗。格子襯衫與高腰牛仔褲已黏在身上,不太舒服,但已沒時間回青年旅館換衣服,演出即將開始。男子近三十歲,黑捲髮,藍眼,個子不高,裝扮休閒簡便,沒刮乾淨的鬍渣讓臉看起來有點髒。他用右手輕摟我的腰進場。是禮儀嗎?我沒有理會自己的詫異。

主角是西班牙的貴族唐.喬凡尼,風流好色,經常要求僕人雷波雷諾協助他。他仗勢到處惹事,習慣用錢財或權勢誘惑婦女(不論已婚、未婚或正要結婚),並把交往過女人的芳名記在冊子上。劇院內部裝潢繁複,使用許多簾幕與空間的凹凸,使聲音更完美。簾幕多是暗紅色鑲金黃色的邊,舞台比想像中小,但很深,很適合設計一場陰謀發生,或是醞釀秘密。屋頂正中央有一盞華麗的水晶吊燈,恍若時光盛宴懸掛,看久了讓人暈眩迷惑。演員的聲音在劇院內共鳴,分貝恰當,沒有多餘回音。每一顆音都渾厚飽滿,圓轉如滑過液體上表面張力的水黽。聽至激昂處,我不禁起雞皮疙瘩,汗毛直豎。身體像被蒸熨過,酥麻服貼。我享受,浸泡在聲音裡,同時,疲憊形成的渾沌泡泡飄浮四周,催眠著我。「坐過來一點嘛。」男子不斷靠近,手在我的腰、腿上爬行,有時施壓,有時輕掠。他攆開我背後帶汗的上衣,冰冷的空調趁縫鑽入,使我打哆嗦。我欲將意識投向舞台,卻感覺身體顫慄,溺入陰濕的快感。

漆黑的觀眾席偶有轉動關節或座椅被磨擦的聲音,悉悉簌簌。舞台上,唐.喬凡尼的眼神揶揄,嗓子自信而狂妄,彷彿調戲了場內所有女性。長達四個小時,我看著唐.喬凡尼作惡多端,用雙眼或雙手扒光他中意的女人。男子持續干擾我。結尾,唐.喬凡尼不信邪,終究受到報應,被詭異的石像拖入地獄。這時我欲發感覺到薄襯衫外男子高溫的手掌,寬扁的手指,粗糙的指紋,像溫濕的貓舌。某種愉悅的刺激感在唐.喬凡尼死亡後,在掌聲響起後,攀升至高峰。

出劇院後天色已全黑,但布拉格還亮著──嬉鬧的笑聲,雜沓的腳步聲,音樂裊裊,各種旋律尚未停止。白日繽紛神秘的異國顏色在入夜後剝落,剩下如普通城市的夜生活,單調乏味,庸俗。從鼻前飄過的香水味特別甜膩,噁心。「妳接下來去哪?」「回旅館。」「陪我喝一杯好嗎?」「不,我累了。」「拜託嘛,我們喝酒聊天,放鬆一下。」「我想回去。」老城廣場上依舊許多人站著,坐著,吟吟笑臉浮在空氣中。布拉格的海市蜃樓。我看見櫥窗上映出一對人影,較高的影子突然靠近較低的影子,變成一團無法辨識的黑色,扭動幾秒後又恢復成兩個人形。「不要,我很累。」「拜託妳,我」我繞過男子,買票,走進地鐵站。頭有點暈,下午累積的汗水還在黏著在身上。我拿出在台灣買的濕紙巾,從脖子到腳擦過一次。我打開寶特瓶,先讓嘴唇吸水然後慢慢吞下,想沖淡混濁的意識。但被吸附的感覺並無法消散。我無規律地摳起指甲兩旁的死皮。

恍惚中早了一站下車,出站才發現下錯站。將近末班車發車時間。我轉身跑回地鐵,緊張慌亂又懊惱。後來我停下,發呆,自我解釋。即將午夜,月台上只有失神的我,掉落的皮屑,因傷到真皮產生疼痛而突然恢復的精神。等著不知是否錯過末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