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8日 星期二

〈信物〉

我給過你的
你不要再給我
歲月停下來又開走
重複的夏季裡變換過
硝煙與螢火
你沒有給我的那些
原來我當初已經
加倍給過你

你喜歡的老歌手
磨得更老,我們一直沒有
一起去過的港灣
被填得更小
重複的八號風球
變幻的地震
深埋過幾顆子彈
浮世裡難免
浮出胸膛

住過的房間
仍能清晰望見天亮
就漸次熄去的海堤
那一排燈嗎
你為我在信裡
重繪過,你把不變的
風景當作信物
你搬離了那房間
信物有信,而寫信那人
已然查無此人

你怕老的
但是你老了
我給過你的
你又轉贈給時間嗎
而時間給了你的
你卻也如此慷慨
提早給了我

  
  --楊佳嫻

2012年8月18日 星期六

2013前

*某天走在路上,目睹兩隻紅貴賓的邂逅。事情是這樣發生的,一隻頭上綁了粉紅蝴蝶結的被女人牽著,一隻穿著藍色小T恤的被男人牽著。兩隻狗看見彼此都跳了起來,不顧脖子上的項圈拼命跑向對方。女人跟男人相視而笑,在兩隻狗能碰到對方鼻子的距離停下腳步,輕鬆的聊起天。身穿藍色小T恤的紅貴賓吠了兩聲,尾巴直搖。頭上有粉紅蝴蝶結的紅貴賓吠了一聲,然後迅速的轉一圈。我想起《小姐與流氓》,多浪漫單純的愛哪。


*冬天在宿舍的廁所洗手台等冰水慢慢熱了而後洗臉這件事,總讓我想起爸爸。沒外宿的日子,那些大學以前的日子,家裡的熱水器慢熱,爸爸不想我們浪費水,總會事先燒熱水,蓋起來放在一旁。等我們洗臉時,再拿到浴室幫我們倒在臉盆裡,熱氣一上來,身子就暖了。現在想起來,心很暖。


*雨突如其來,逕自襲擊寧靜、蕭瑟的夜晚。不過幾個步伐的距離,雨絲進化成豆粒般的雨珠。大珠小珠敲傘盤,紊亂的節奏聽久了倒又找到一點規律性。這樣的夜……走出宿舍房門對我來說實在需要點勇氣。

我從氣候宜人的地方來,來到這個被風駕馭的星球。它也跟任其它行星同時運轉,冬天尤其濕冷。可我的大衣還在家,我的厚被尚無人替我鋪上,我的飯菜經常是冷的。寒冬裝備無法齊全,靈魂極欲逃出身體。如此單薄的意志力,風一吹,只怕無所遁形,還有甚麼氣力面對相對陌生的此地。晚餐是自己料理的康師傅牛肉麵,熱呼呼蒸氣竄起,鏡片夢幻唯美了起來。我聽見你和妳,吆喝著尚未就座的兩個孩子吃飯:趁熱吃。好的,我終於變得聽話,趁熱吃。一口接著一口,盡情發出聲響如在吃日本拉麵。多美味,我嚐得出妳加幾湯匙的鹽巴。唯一遺憾是蔥太少,但沒關係,我知道妹妹討厭蔥。微辣的燙口的湯喝到最後,已跟冷空氣達溫度平衡。眼前的鏡片結束它們的模糊騙術。鏡片後的眼溫溫熱熱的,啪,啪--高度零點五公分的湯上,激起兩圈漣漪。


*我聽著妳訴說被排擠的情況,不禁悲從中來。這個世界往往不給人丁點機會哪。一次的不圓融就像平紙被折了一痕,它無法被抹平,除非有個極大的沉重的事件,還得是長期的,但也許有掩飾的機會。然而,某些極深的摺痕,縫隙中已夾死他人情緒的粉塵,是怎麼清也清不掉的了。


*他記錯時間,好像不是第一次。我期待的耶舞,我會在上台表演的耶舞,他不能來。沒有太大的期待就不會如此失落,為什麼要記錯時間呢?沉澱後想一想,倒也釋懷了。反正從小到大期待的事情,多半是無果的。無所謂吧。


*人們對遺忘這個動作大多是寬容自己,並且抱持推託態度的。只要兩眼瞪大,臉上堆滿歉意,說出:「啊!對不起我忘了。」多半能得到原諒,不管是勉強的還是真心的。總之這個行為是被允許了。但我始終無法忍受,對我來說,忘記與不重要是畫上等號的。我承諾他人的,我必小心翼翼的記著。但要求他人承諾我的也得如此,大概是奢求。


*連日的陰雨讓人忘記陽光的溫度。今早出大太陽,風冷而大但有太陽就無所謂了。這個時候老師該放學生一天假,我們可以選擇待在宿舍或是外出曬曬自己。待在宿舍可以享用窗戶在光照下閃爍如鑽石,躲開冷風。外出者可解放自己的頭髮,整個人看起來手忙腳亂但雀躍。第二年跟風打交道,依然討厭,但被討厭者必有其可愛之處--例如,讓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在跟世界抵抗一樣。


*經濟系的室友通識修了韓柳文,明天要期末考,今晚她猛哀嚎,直說:「我學這種沒用的東西幹嘛…」我聽了倒也不覺怎樣,只是開玩笑的跟她說:「所以我在學的都是沒用的東西嗎……」她笑笑的說是。隨後我跟她解釋了一次殿中少監馬君墓誌,翻譯加上小賞析。算是答謝她幫我翻譯一題物理題目(但這不是我的作業)。另外一位經濟系的室友問了我五四遺事想表達什麼,我只粗略說了一下,隨即發現自己上課時太專注導致沒做筆記,結果只說了一些很表面的東西,頓時慚愧了起來。對於喜愛的東西,我竟沒想像中投入。這麼一想,總覺得虛擲了一年的光陰,淡淡的悲傷猛地掃過。


*今天出太陽。但只是裝飾。彷彿是覺得最近的天氣太折磨人似的,於是給一個虛假的安慰。像聖誕樹上頂端閃爍的星星。試圖施捨你一個願景,於是從夜空中任意模仿了一顆星子,讓你以為自己可以許個願,假裝寒冷的天有那麼點暖。風也不屑那個亮黃色的光,全力地呼呼地亂竄,縫隙間聽起來像詭譎的嘲笑。這樣的天,比昨天稍暖一點的天。跟媒體與社會的相處即將走到盡頭,老師讓飲料,食物,表演,送走這學期修這門課的人。


*媽突然打電話給我,另外一邊有弟妹的聲音。那時我正走回宿舍,難得的身體因快走而在新竹的冬夜裡發熱。媽說彰化下雨,晚上挺冷。我竟一時錯覺其實我在彰化而他們在新竹。媽說家裡那台車沒電,大家在妹妹就讀的高中的校門口等待救援。媽說:「全家都被困住了。」弟弟說:「哪有全家。」於是媽打電話給我。宿舍門口前停了一台銀色Nisson小型休旅車,熄了火的。黑暗中幾顆頭影晃動,一個女孩微笑比人先抵達門窗,打開車門,流暢的入座。熱鬧的談話聲偷到縫隙竄出幾句,細細碎碎的團聚歡樂。我多希望那個女孩是我。